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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獨泊兮其未兆,如嬰兒之未孩。」道德經20章節錄。

       清潔隊員應該是我這一輩子唯一的正職,因為它不需要陽奉陰違的政治算計,或者翻臉不認帳也不認情的商業市儈,不需要高深的學問,故做學究。它用著掃把和耐心來體會孤單和生命的關係,一如馬路無盡的延伸,從最剛開始得那一刻,使的人尋味非常,用心地回憶體驗。遙想十三年前,我咬著一片香噴噴的蔥油餅,走向當時就讀的國中。一到了下午,老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,我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桌子前,他指了指滿是紅字的成績單,說「吳明智,你的成績,我不得不告訴你的父母,你在班上很內向,沒什麼朋友,成績也不理想,你是個使人擔心的孩子。」我記得當天晚上被爸媽打了一頓,他們說你以後要想辦法養活自己,父母沒辦法照顧你一輩子。人生是清淡的,我從來不會否認這點,反正再怎麼大風大浪,我每天依舊靠在工作用清潔推車旁睡著午覺,這裡靠近山邊,有颼颼的涼風會吹拂著我冒著汗水的臉頰。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裡,我夢見自己在跑步。

 

     「你體適能不理想,要當清潔工會有些困難。」大學的導師對著快要畢業的我說。「但我沒有繼續升學的打算了,才一個大學的夜間部,就花了我七年的時間,我一定要有分工作,爸媽才不會在覺得我一直浪費他們的錢。」老師當時的眼神有些漠然,我現在還記得。可愛的明志工專啊!你旁邊的森林步道實在是太好用了,我在那裡跑了半年之久的步,從剛開始的五分鍾變成後來的兩小時半,畢業之後我順利考過了體試測驗,當上了清潔隊隊員。

 

       2018年X月X日,清晨六點鐘。

 

      每當我低頭灑掃時,天際總是清朗俊明的,空曠、杳無人跡、涼風颯颯。這個人不像是武俠小說中的少林掃地僧,甫出場就氣質冷沉,有著引人注意的神秘莫測。但,在空音渺弭的清早時分,倒是多了一些幽邃,一團悠遠沈陳的氣質,披蓋在那件貼著反光片的背心上,黏在托著垃圾袋的手推車之上。看來這一切是多麼地沉滯漫長,好比我26年的生命歲月,既散漫又冗長乏味,地上一片片飄散紛飛的雜亂落葉,隨著清風揚逸,交織了晨曦的光彩。

 

       白日東昇,路上的車輛漸漸變多了,一個又一個身穿制服的國小國中生在馬路上接連出現,我正拖著一大袋的落葉,準備從明志路轉至新泰路,路過我身旁的,時而是身穿西裝的上班族,有時是正在遛狗的中年男子,正要上課的學生,另外又有一條不用做什麼事就有路人施捨的流浪狗,雖然瘦巴巴的有些可憐,尚具備值得尊重的沉穩與活力的眼神。看,這裡一大片的紙屑,是搬運工在送貨時留下的保麗龍碎片和厚紙板,當我拿起掃把畚箕,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,一個香噴噴的,使人懷念的蔥油餅香氣,從左手側傳來,他是在這裡賣了快二十年之久的蔥油餅的劉伯伯,我看著他,又看到三個要去上課的國中生繞著他,不知道為什麼,心有些空盪盪的,我覺得好像缺少了過往的一個人,可能他已經消亡在從前,迷茫了。

 

      下午五點半,我拖著手推車,掃著街上的廢紙屑,只想到早點下班,不需要待在路上感受人群給我帶來的孤寂感,這裡是泰山,台北縣靠近山間的邊陲地帶,我剛當上清潔工的第一個打掃之地,正在感受著車潮帶來的熱浪,把我團團包圍,感受不到下午涼爽的快意,我看著山上那顆即將下沉的太陽,我感受到深遠的孤寂理念,是啊!我是孤單的,於生命的時間洪流之下,我一如孤船飄搖於海濤之間,看著藍天白雲,我一如被流放邊界的漫行者,在沙漠裡一個人細數和飛沙一同流逝的原生時光,又好像是屋簷下的酢漿草,用脆弱的孤獨接受風霜的試探。每個人都是一根孤獨的日晷,用自己堅立的身影紀錄光陰在歲月裡的軌跡。當我體會到這一切的所有,我好像看不清了,又好像看清了,人生有無目的否,就在這個恍恍惚惚的回答,我沒再繼續注意我的畚箕裡究竟有無地上掃完的垃圾,手中的掃把好像變成了一根脆弱易折的輕省蘆葦,我就這樣神情茫然的倚在電線桿旁,刁兒啷噹地站著三七步,突然間一個身形熟悉的人走過了我的身旁,仔細一瞧,竟然是我的國中班導。

 

       「老師!」我揮了揮手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看也沒看的,從我右邊的人行道走過去了。是的,老師,我這個沒什麼朋友的人其實不需要被擔心,我的成就即是在這裡掃著地,做著對人群正直的服務,我不偷不搶不拐的,另外,我還用心體會孤單,用生命、用掃把、用畚箕,外加上不理會我的人群們還有早就遺忘我的路人老師。

 

       大學時我的房間很亂,媽媽常常要我打掃房間,她說一個人打掃自己的房間,就是在打掃自己的心靈。我現在當了一個清潔工,一個總是自己一個人的職業清潔隊員,我打掃的是泰山的馬路,一個台北縣的心靈角落。看啊!天已經黑了,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又臭又殘破的公共垃圾桶旁,我清理了許多泰山旁的心靈垃圾,孤單又沉悶的人拖著緩慢的腳步帶走了它們,把一堆礙眼的廢物拎到了象徵資源重生的終點站。在很多方面來講,我算是一個無法體會人群的人,我看著他們笑而又笑,卻始終自己一個人;從小到大也沒什麼應酬過,只聽說喝酒熬夜交陪上司同仁很傷肝;很多人所抱怨的孤單,早在我國小時就已然感受得不清不楚。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大的能力,也沒有什麼大的才華抱負,只習常看著身旁的人歡笑,也不知道他們在笑些什麼,他們都很開心,我也是不悲不喜的,算是平靜。「無用之用,是為大用」,這句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話,蠻符合個人生活的某些情況。


       不管是二十六歲還是七十六歲,心靈依然是有些相通之處。記得小的時候放學時,在回家路上的大排水溝旁,常常看見一個低頭灑掃的老年清潔工在遲暮下工作著,而我現在看著夜間裡商家玻璃櫥窗上自己的幽暗倒影,那個景象,那件背心和帽子,讓我覺得畫面有那麼一些重疊,只是呢?腰是直了些。引起了勉強性的幽默,使得我和自己會心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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